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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伊凡·谢尔盖耶维奇

上舞台是一件单纯的事——访中国国家话剧院青年演员房子斌

采访时间:2012年4月18日16:00

采访地点:北京国话先锋剧场前厅


借首届“北京优秀小剧场剧目展演”的春风,2012年4月16日,《霸王歌行》又回到了熟悉的国话先锋剧场。从2008年第一次出演至今,“项羽”已然成为房子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按说驾轻就熟的角色,却让他在这轮演出首演后大骂自己演得“垃圾”!是对自己要求高,还是确实不尽如人意?第三场演出前的下午,坐在国话先锋剧场前厅的沙发上,清瘦了许多的房子斌仍然对前天的首演耿耿于怀。


“演项羽是一个理解的过程”


“那天合成了一天,体力稍微有点儿透支,到晚上演出的时候,身上一点儿劲儿都没了,再加上跟去年演出间隔时间比较长,大家磨合得有些生。反正我感觉自己的状态不是特别好,觉得不应该演成那样。但是第二场已经调整过来了,(王)晓鹰导演说是(这个戏)历史以来演得最好的一场。”


其实不管多大的角儿,回头看走过的路,一定也是“近大远小”,所谓“常演常新”便是这个理儿吧。“这个话剧是根据小说《重瞳》改编的,当时把小说看了,也想去看一些正史,但是小说跟正史还是有一些出入的。作者和导演想向大家展示一个具有人格魅力的、与一般诠释有所不同的项羽,也是一种新的解读吧。我怕头脑里先入为主形成一种模式,所以就没敢碰正史,还是以小说和剧本为主,凭自己的理解去诠释每个事件、每个人物关系。现在来看,当初不足的地方太多了,因为当时对很多东西还不太了解。经过这么些年,慢慢开始能够理解戏中项羽的那种人格了,以前可能理解了百分之二三十,现在可以说百分之四五十吧。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儿,感觉有时候自己在处事上开始往这方面走了,所以现在跟以前演出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变化,用心所致,观众一定会有所感应,最明显的一点也许就是对“项羽”双重角色转换的处理。与前几年相比,如今的“项羽”在剧中人和讲述者之间的“跳进跳出”越发不明显了,而这正是房子斌的有意为之:“跳进跳出,可以说当年第一次演的时候我是这么做的,后来慢慢发现,我不喜欢这样。我开始有意不让他跳进跳出,哪怕在戏中跟范增、宋义说话,都可以让观众觉得是在戏外;同样,在对观众讲述的时候,也可以有还是在戏里的感觉。我在有意地模糊这个界限,因为我想让项羽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没有现代跟过去的分别。这个戏是循序渐进的,能把观众慢慢带到戏里,让他们知道项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项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二次创作之初,或许只有导演心中有数,而对演员来说,塑造角色的过程无疑充满着挑战。“因为跟晓鹰导演合作过《荒原与人》《失明的城市》——这个戏(《霸王歌行》)是第三个戏——我知道他喜欢那种有冲击力的、碰撞人心的东西,恨不得一拳打中观众的心,给观众以震撼和刺激。他的好多作品体现着他的个人情怀和人格魅力,所以在表演风格上,对我来说难度比较大。可以说从第一场演出开始到最后一场演出结束,我都在努力想达到他要求的那种状态,所以从体力到心理都是很大的挑战。”


——尤其是遇到“跨界合作”的时候:“跟京剧演员一起排戏,一开始很难进去。(话剧和京剧)表演基本上是俩范儿,但是你还必须当场接收它。有时候她(饰演虞姬的女演员)唱戏,我反倒觉得很舒服,因为能够听懂戏词,看懂她的身段,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我觉得京剧的有些东西比话剧更前卫、更先锋,虽然说是程式化,但有时候话剧演员还达不到那种所谓的程式化。但是她在像话剧演员说台词似的念白的时候,一开始我完全是蒙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接收不到她给我的信息。我是属于那种别人给我‘好’,我能够好上加好,但是别人不给我东西的时候,我会犯蒙,会觉得受不了。就像这轮第一场演出,感觉自己完全不在状态……”


原来这个“跟以往不一样的项羽”是这么“蒙”出来的,那观众又能不能接受这么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对所有的斗争都不屑一顾的项羽”呢?房子斌从排练之初就有所担心:“我觉得现在的人好像不是这样,现在可以说是一个物质第一、利益至上的社会……可能因为我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在台上也是。我会注意观众的状态,有时候观众的一个小动作,也会让我担心刚才是不是说得不好,或者状态不对,不然他为什么要有这种反应呢?当然,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很难用语言来表达,然后我可能立刻就调整了,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了。”


“爱排练,不爱演出”


现场“走私”并做出临时调整固然是演员个人能力的一种体现,却也暴露出一个弱点。“我是一个非常非常不自信的人,每次上场都觉得压力可大了,别看《霸王歌行》演了这么多场,每天候场,我的腿还在哆嗦呢。为什么我说第一场状态不好呢?就是特别不自信,好长时间没演了,心里没底,女演员也换了,大家还处在磨合期,白天又走了一天台……越想越没自信,晚上演出简直就像‘垃圾’一样。”


这样的演员恐怕更需要一位宽容的导演,允许他有“不在状态”的片刻。好在,房子斌认为自己还是很幸运的:“晓鹰导演给演员的空间非常大,所以有时候我每场演出都是不一样的。我可以‘随意’改我的某个调度、处理,演出之后他会告诉我今天这个好或者不好。有时候他甚至让你觉得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当然不是说在台上可以胡作非为,而是在他的鼓励下,我相信我能在戏的基础上好上加好。他会开发我的潜能,让我有信心按照我想的去做。‘大导’(林兆华导演)也是,那时候我跟了他一年,从《故事新编》到《理查三世》再到《囊中之物》,学到了很多。一说‘大导’,大家可能就‘先锋导演’啊‘前卫导演’啊,其实我觉得他不是。他是一个特别现实主义的导演,只不过有时候大家理解‘现实主义’没有他理解得那么高深。老头就是一个老顽童,我们比他小那么多岁,都赶不上他。”


可以想像,一个“特别不自信”的演员在排练场上大概总是一副学生的姿态,不过当他说出“我喜欢话剧的排练,但是不喜欢话剧的演出”时,还真是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一个戏排练完了,在我心目中就已经划了个句号,至于演出,只不过是让别人品头论足的一种形式罢了。可能我是一个比较自我的人,我享受这个过程。当然,不是说我完全不喜欢演出,毕竟你要根据观众的反应和反馈,才能知道这个戏哪儿演得不好,才能进行改进。我是说我喜欢排练的过程,因为一个戏、一个情节、一句台词,大家在一块儿绞尽脑汁,这种工作状态我特别喜欢。而且做这件事的目的很单纯,因为话剧本身就是一个清贫的行当,为挣钱谁也不会来干这个。


所以,当年北师大附中的一个文艺骨干放弃了保送北京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系的机会,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四年后又考入当时的中央实验话剧院。回忆往事,演过的角色历历在目,房子斌说他自己最喜欢的竟然是——“那年(1999年)夏天我刚从中戏毕业,进入话剧院就跟田沁鑫导演排了《生死场》,跑龙套,扛大旗。”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还是先听听他的理由吧:“就演个日本兵、伪警察,上来一会儿就下去了,每天就是在侧幕条看别人演戏,也没负担,多好啊。我觉得这是我最喜欢的,是一种享受。就像刚才说的,我不太喜欢演出那种状态。那时候每天看着韩童生老师、倪大红老师他们排练,真正开始知道话剧是什么样,排练现场是什么样。他们还特别好,各种事情都问我们这些小孩,问我们觉得他们这么演行不行,那么处理好不好。那种共同探讨的创作气氛对我帮助真是特别大。”


这样一个热爱排练场的演员,又怎么会在排演《荒原与人》的时候一度想要“临阵脱逃”呢?“那个戏太拧巴了……”一提这个戏,房子斌连说了几遍“拧巴”,“《荒原与人》是(20世纪)80年代李云龙非常著名的一个本子,叫《洒满月光的荒原》,但是放到现在演出,说实话有点儿‘不合时宜’。一方面,里面涉及的一些背景、情节,大家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另一方面,演员的台词都是内心独白,说出来像诗一样,可现在观众都‘快餐文化’了。但是排练的时候我们非常投入,排了两个多月,到最后我整个生活状态都不太对了……太拧巴了,因为那个戏就是一个很拧巴的戏。”


“只有在这个舞台上,我才是个演员”


后来,他自然是没有做逃兵,不然也不会因为这个“拧巴”的戏得到第12届“文华奖”的表演奖了。很多事,不去做,或者不做到底,是永远不会知道结果的。就像初演“项羽”时,房子斌也没想到这个角色会对自己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成为他常回舞台的重要动力。“《霸王歌行》这个戏让我成就了好多东西,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几年演项羽这个人物,真的让我感觉到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想做一个好人就去做,所以自己也是沿着这条路在走。我想我是真的喜欢话剧,只有在话剧这个舞台上,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演员,不是个道具,一个拿酬金的道具。


“拿酬金的道具”,这六个字如刀尖划过玻璃,尖利刺耳且挥之不去。“影视可不会给你两三个月,同一句台词反反复复地排练。那就是快餐,是早上7点出发,晚上12点收工,一天必须拍多少页纸,是一个节奏很快的工作,就像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一样。在那么快的节奏中要想演得更好,也不容易,所以有时候就会去较劲,跟导演商量这儿怎么弄那儿怎么弄,然后所有人都在那儿等着你——又弄剧本了,又弄剧本了。就是这种状态,有时候也很无奈,只好告诉自己算了,就这样过去吧。所以这些年我就一边拍影视挣挣钱,一边也不离开舞台。”


去年7月,房子斌作为“中国当代戏剧代表团”的一员,参加了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在法国南部小城的日子几乎令他乐不思蜀。“氛围太好了!一千多个戏,大团体,小团体,大家为每个戏做宣传,就是自己在大街上游行,举个牌子来回跑。那种氛围很自由,很开放,很放松,对演话剧的人来说真是一种享受。大家已经没有名和利(的概念)了,不管你这个戏卖不卖票,有没有人看,大家都是发自内心地去演一个戏,去看一个戏。”


然而回到国内,戏剧仍然是一个“填饱肚子”的问题,并不完全属于理想者。“这些年话剧的环境变得很杂。像《霸王歌行》这种戏其实很‘不讨巧’,我认为现在北京爱看话剧的观众,可能只有30%愿意进剧场看这样的戏,可能百分之六七十为图一乐就看其他戏去了——包括我们这个戏,钟离昧跟刘邦俩人一会儿父亲一会儿妻子那段,观众乐得可开心了。当然,这是我们一个小小的设计,但是如果整个戏都这样演,观众是会更喜欢,还是会排斥呢?我已经有点儿不知道标准是什么了。头几年演《荒原与人》的时候,票房之惨,最少的一次,大剧场就三十多个观众,演得都有点儿心凉。虽然大家投入了那么多,但是观众跟我们站在不同的角度。说白了,以前家里电视多少个台,现在多少个台?现在换台的频率多高啊。所以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标准可言了。”


采访接近尾声时,快餐店送来了外卖,想必是演出日提前的晚餐——肚子还是必须要填饱的。不愧是主持过美食节目的非专业“煮夫”,房子斌果然别有一番心得:“因为我是一个比较‘宅’的人,我觉得做饭有时候跟演戏挺像的。一进厨房,就是自己的一块天地,开始什么都没有,然后你把各种食材组合起来,加入不同的作料;就像演员怎么跟角色发生关系,哪怕给我10个人物都是雷同的,哪怕说的台词都差不多,我也要找到他们的不同,把每个人物都演出来。最后成品出来,别人一尝,这‘菜’味道不错,‘做饭’就成了一种享受。” 


房子斌简历

原名房斌,中国国家话剧院青年演员

1999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95级本科,同年进入原中央实验话剧院

主要话剧作品:

《长子》(1999年,饰 西尔瓦)

《仲夏夜之梦》(1999年,饰 驴头伯顿、斯那格)

《下岗了,别趴下》(1999年,饰 小亮)

《生死场》(1999年,饰 小偷、日本兵乙、警所官员、兵乙)

《故事新编》(2000年)

《理查三世》(2001年,饰 白金安)

《囊中之物》(2001年,饰 哥哥)

《赵氏孤儿》(2003年,饰 韩厥)

《荒原与人》(2006年,饰 青年马兆新)

《失明的城市》(2007年,饰 尼莫)

《霸王歌行》(2008年,饰 项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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